2017年度视点︱雨果奖得主郝景芳主题演讲:去全球化与国际关系浅析

2017-01-03

相信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2016可谓“黑天鹅”之年,英国脱欧、美国大选,每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件背后,都有着深刻而复杂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因素。
2017年已经到来。展望新的一年,国内外众多不确定因素,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迷雾重重,我们处于转折与变局的关键时刻。面对复杂的局面,我们该如何廓清迷雾见未来,该如何迎接挑战抓机遇?在2017朱雀投资年度策略会上,郝景芳博士发表了题为《去全球化与国际关系浅析》的主题演讲,就热点问题分享了其观点。以下为精选演讲实录。

——————///嘉宾简介:郝景芳///——————

清华大学物理系硕士、经济与管理学院博士,2016年凭《北京折叠》获得“世界科幻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现任职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从事宏观经济研究工作;业余时间从事科幻小说创作,代表作品《流浪苍穹》、《孤独深处》、《去远方》、《流浪玛厄斯》等,创立并运营普及儿童心理学、婴幼儿脑科学等相关知识的公众号“晴妈说”。


最近大家很关注特朗普上台,他上台后引起了很多争论。再加上英国脱欧事件。这种去全球化的趋势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黑天鹅事件今后会发生多少?
也许是小说思维习惯的使然,我比较喜欢关注时间尺度长一点的事件。通常,我们的短期经济研究时间跨度是几个月至一年,长期研究会关注到十年、二十年的变化,而我会关注几百年的时间跨度。


来自历史的声音

我们今天先从历史话题开始说起,这一轮全球化已经是历史上的第三轮全球化,历史上前两轮全球化发生了什么?结局如何?看看历史,或许会对我们当前有一些启示。

  • 《资本主义的动力》

我们先来看布罗代尔所著的《资本主义的动力》,布罗代尔是年鉴学派的著名史学家。这本书主要描述的是工业革命兴起之前的事情,距今有四、五百年的时间。那是人类第一轮全球化,是大航海时代的贸易全球化。
这本书有这样几句话:“长距离贸易,不受通常的监视或者避开监视。由于远程贸易经手人只有几个,从这些丰肥的利润中便积累起巨额资本。”;“资本主义仍然建立在剥削国际资源、利用国际机会的基础之上”;“它一贯地、顽固的依靠法理上和事实上的垄断”;“资本主义并不涵盖全部经济,并不涵盖进行劳动的全社会。在底层,仍存在许许多多游离于国家财务制度之外的自身消费和服务产业”。
我们看到,第一轮的全球化便出现了这样的两种分化:大资本家们获得了很高的收益,各国的底层的劳工和手工业者并没有能够获益。

  • 《资本的年代》

我们再来看美国的著名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写的《资本的年代》,这本书主要描述的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情。19世纪后期曾经有人类的第二轮全球化,工业革命推动的世界大分工。
这本书中提到:“在这一时期,工业资本主义演变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经济,所以地球也从一个地理概念转变成持续运作的动态实体。”;“劳资关系逐渐改革,变成一种纯市场关系,一种现金交易关系。”;“大众阶级”从总人口的62%增加到68%,而遗嘱写明的财富从1.4%降至0.23%”;“伴随着19世纪70年代的大萧条,一个新的历史时代正在到来,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它颠覆或破坏了19世纪中期自由主义的基础,这个基础看似坚不可摧的。”


资本、劳动与技术发展

从上面的回顾中我们看到,人类的第一轮全球化是贸易,像英国、荷兰、西班牙是第一轮全球化的获益者,他们会从原产地向其他地方进行贸易从中获益。第二轮的全球化是工业革命之后,大规模的生产使全球产业链进行重新配置,商品的大规模贸易,这是世界经济爆棚的时期。
这两轮全球化过程,都是资本家有资源配置权利。底层有大量的劳工阶层并没有获益,上层能够参与到全球化贸易中的大资本阶层富人阶层是获益的。
而我们目前经历的这一轮全球化和上一轮一样,也是国际大贸易资本获益,而底层劳工受损的过程。就是因为大资本家在这个过程中有资源配置的权利,所以他能够获得超额的利润,而他的资本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得到配置,能够提高他的利润率而降低劳工阶层的获益。

  • 全球化矛盾的走向:国与国的矛盾、劳资双方的矛盾

那我们要问一问,上两轮全球化过程的结果走向了哪里呢?
第一轮全球化带来了劳资矛盾,但这样的经济不稳定性被技术发展所对冲。那就是工业革命。工厂的诞生创造了大量的就业岗位,这些工厂容纳了这些底层劳工,使这些劳工虽然生存状况不佳,但是能够获得比较稳定的新的生活。所以在19世纪中后期开始,经济发展快速繁荣,社会动荡和社会混乱逐步减少。

  • 那么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二轮全球化最后走向哪里?

19世纪工业全球化的走向积累到了20世纪初,第二轮全球化的矛盾变成了两个不可逆转的巨大的矛盾。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就是在全球化过程中,产能过剩、争夺市场,贸易保护主义、国与国的竞争开始抬头,摩擦增强,到了20世纪初变成了以英国和德国为首的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一直走向了一战;劳资双方的矛盾,全球化过程中,资本家的获益和劳工阶层的受损,到20世纪初积累成了巨大的社会革命的动力,走向了以俄国为代表的社会革命。所以我们看到历史的进程并不是一个很令人乐观的结局。
在一个完全竞争的市场里面,劳资双方的工资利润都是按照边际劳动生产力来分。然而在实际生产中,工资和利润肯定不是这样分的,尤其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深度参与的大企业往往就是那几家胜利者,他们能够获得更多的利润,所以劳动群体往往成为受损的阶层。数量太庞大,并且没有话语权,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并没有得到很多的好处,进而会积累很多矛盾。正如特朗普的当选,投票的主力都是有一定年岁的劳工阶层,他们觉得全球化开放的大势并不利于自己,所以开始向去全球化的保护主义的方向投票。

  • 第三轮全球化的不同之处:技术夺去了劳工的工作

当下正在经历的第三轮全球化时代,与前两轮有什么不一样呢?
尤其与前两轮不一样之处在于,前两轮全球化过程中,虽然劳工阶层整体是受损的,但是由于工业革命本身是创造工作岗位的,工业革命之后工厂雇佣了大量的劳工群体,因此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延缓了一个矛盾危机的爆发,所以工业化趋势和全球化的趋势产生了一定的抵消效应。
正在经历的第三轮全球化给劳工阶层带来的损害,与技术发展给劳工阶层带来的损害是两相叠加的。技术带来新变化的同时也同样恶化劳工群体的生存空间,有很多美国学者最近表示。特朗普把劳工阶层的受损归结到全球化是不公平的,因为经过测算,劳工阶层的损失只有一小部分来于全球化和中国的竞争,还有一大部分的竞争是来自于自动化技术。
在这样的一个叠加损害背景下,即使我们进入了一个去全球化的贸易保护时代、即使美国完全封锁了移民或者来自中国的竞争,他们仍然会面临劳工群体大量受损的状况。
事实上,历史并没有给我们很好的参考。一战之前,上一轮全球化导致一战之前的欧洲闭关锁国、贸易战争,冲突升级、战争爆发,工人积怨、民众运动增加。

  • 新一轮去全球化过程中的美国

特朗普目前宣称的政策,包括国际贸易,甚至是投资的保护主义,国内的减税以及自由主义,都想要提振美国经济。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是和类似中国的国家进行竞争,国内减税是想吸引美国的企业再重新在国内投资,所以未来政策对美国制造业确实有相当程度的带动。在这样的保护主义下,美国贸易逆差会降低,在短期内提振美国经济;再加上他的财政支出可能会扩大,而美联储可能会加息收紧货币。但是财政可持续性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短期内美元会走强,但中长期走势的不确定就会增加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不知道特朗普这些经济政策下一步会怎样,包括拉动投资和财政支出的方案都是不确定的,包括他想要在美国提升基础设施建设,可能需要国际投资,但是这个和他本身的保护主义政策导向不是很吻合。如果未来中长期他的经济政策效果不好,那么有可能会使债权市场,或者汇率市场的波动增加


未来将往何处去?

  • 贫富分化导致消费市场和实体经济难以提振

特朗普面临的最大挑战在于:下层劳工是他上台的主要推动力,而如果这个问题本身是由技术发展的大趋势带来的,那么劳工问题无法通过贸易保护主义来解决。如此一来,下层劳工的失业和贫富分化的问题依然会很强烈,他可能会面临比保护主义更大的挑战。
每个国家都有收入不平等的现象。我们都知道,越贫穷的群体拿到一元,其消费比例就越大,他可能把一元全部用于购买吃穿;而富人拿到一元,可能不会增加消费,而会大量增加储蓄、投资,他们的消费需求的倾向肯定比穷人低很多。
在一个贫富差距很大的社会中,消费市场很可能难以提振,市场上发行的很多钱转化不到实体的消费,因为如果这些钱都被比较富有的人获得,会增加对资产投资的需求,并不会带来对商品消费的需求。这样会导致消费空间本身受限,进而实体经济的发展就会受限,货币印发再多也是对金融资产消费的增加,包括投机性消费需求,而实体经济还是很难提振。
这些对整个经济的结构和经济的发展都会有一定负面作用,会限制各个国家的未来的经济发展。此外,若投资金融资产时市场中缺乏投资标的,那么这个资本市场会越加不稳定。

  • 未来世界需要什么样的经济呢?

首先是包容性。解决目前的问题,需要从根本上真正提升底层劳工的能力和消费力。
目前每个国家的劳工群体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无论是全球化带来的挑战,还是技术发展带来的挑战,让他们的整体生存状态不容乐观。无论是对于社会稳定性的影响,还是对市场消费的影响,都表明我们不能无视这样一部分群体,这样一个群体早晚会把他积累的生活压力和不满爆发出来。所以未来,我们必须要提升底层劳工的能力以及消费力。在新技术发展的时代,这部分原本只能进行低技术体力劳动的群体的去向是每个国家都面临的挑战。
其次是服务性。要发展高人力资本、高知识含量、高文化属性的服务业。
服务业并不是单指向服务业过度的经济结构优化,很多拉美国家也是服务业居多,但很多服务业都是贫民区的小手工业,传统的住宿、餐饮,不是能够引领国家进行经济结构转型的服务业。真正能够带领国家往前走的服务业是高人力资本、高知识含量、高文化属性的服务业。未来的自动化时代,机器人会取代人在很多重复性较强的低水平服务业中提供服务,因此我们必须把知识含量、品质和情感内涵、文化内涵融入服务业。这不仅是中国所面临的经济结构转型的挑战,也是美国所面临的挑战,美国很多劳工是餐馆端盘子的底层群体,未来餐馆端盘子的底层群体也许都会被自动化,那么这部分劳工该往何处发展?
第三是创新性。要把积累的资本用于推动创新。

关于创新性,任何国家的创新都是需要资本进行一定的积累,投资推动创新。一个国家的经济过于不平等限制了消费的空间,不利于这个国家的整体发展;但是若一国经济过于平等,则绝大部分国家的财富都会用来消费,以至于不能够积累和聚集财富,不能够实现创新,也不利于这个国家的真正发展。
创新还是需要富人的资本积累。但是历史上很多资本积累并不都能推动创新,很多时候富人会把资本积累用来进行财富投机,或者转化为战争的军火,只有少部分财富积累才能转化到真正有利于全人类技术的投资,而这些就是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诞生的契机。如果财富的集中能够转化为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转化为真正对人类有益的推动力。


只有把包容性(提高底层劳工能力和消费力)、服务性(高人力资本的人性服务)、知识性(资本与知识的有效结合)这几点做好,我们才能够应对全球化过程中的危机,反之则很容易走向新的战争和劳资革命,所以当下,我们处在转型还是等待矛盾爆发的历史节点上。